极快地收回思绪,满脸仍是温顺如常,如同略略思忖之后下定决心点头,“此事还请妈妈替我安排。”

    “那是自然。”

    花娘只道她是娇羞,听她仍是咳喘不止,温柔慈善关心起来,“适才我听你咳得厉害,可是昨夜又梦魇了?陈大夫开的药可有按时服下?”

    话音未落,梳着丫鬟髻的小姑娘恰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过来。

    掀起珠帘,稚嫩的嗓音略带怯怯,“姑娘这副方子用完了却也没怎么见好,或者再换换药试试。”

    只因连日戒严,花想楼的姑娘们都猫在房中未曾出门,此事便也被抛在脑后。

    上回陈大夫当着花娘的面儿交代过的,那一幅方子连服七日,再重新把脉开方抓药。

    掐指算算,今儿可不是正好七日。

    “得亏小莲提醒,”花娘接过药碗,递到秀筠手中,对这小丫鬟吩咐道,“既如此,一会儿你便陪着姑娘,往陈大夫那边去一趟吧,世道不太平,速去速回。”

    见老鸨爽快应允,秀筠毫不犹豫地随手扯下腰间的钱袋子递到花娘手中,糯糯央求,“烦妈妈吩咐后厨,再替我准备些胡饼子、面馍馍,叫小莲带去吧。”

    因秀筠没有在世的亲族,卖身入花想楼的银子都是自己收着,这花起来倒是大方得很!

    拢共千儿八百两银子,似她这么个流水的花法,花娘心里一盘算,便知已所剩无几。

    “吩咐后厨,倒不是什么难事。”

    花娘叹气,将这沉甸甸的钱袋子在手中一颠,流露出几分不真切的心疼,“照理说,这是筠姑娘的身家银子,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可这么散给一群乞丐”

    花娘瞥一眼小莲,直言不讳,“你既是自掏腰包,捡这小丫头进来服侍,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你别嫌妈妈啰嗦,入了这行的姑娘,哪个不是多留着银钱傍身,也给自己将来留个退路。世道如此,露宿街头流浪乞讨的人有几多,你能养活他们一顿、一日,下一顿缺衣短食,还得照样饿死冻死,这又是何苦来的?”

    秀筠低垂眼,掩住眸中凉意。

    老鸨数日来种种另眼相看、善待迁就,无非也是因为这张脸,值得“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八个字而已。

    再仰起头,美人眉间又多添一分忧愁。

    苦涩的药汁染得她舌根麻木,接着又是一阵咳喘,“便当是积德行善,为我自己积福。”

    非是她真存一副菩萨心肠,而是不得已。

    她无力为父亲洗刷冤屈,只求能有机会活命,逃出生天。

    许多事她自是心力交瘁,却又不敢抛头露面。便用这些流窜无着的乞丐办些传递消息、预备放风的事,也好逃避追捕,掩人耳目。

    重活一世,着意处心积虑的谋算到今日,倒未料先白捞一个大善人的名声。

    见她不愿多说,花娘只好摇摇头,假意推拒,“几个胡饼、面馍,哪里要费这么多银两,你既一片善心,满足你这点子小要求哪里在话下?”

    秀筠窥她一眼,恰到好处地退后一步,连连摆手。

    “我和小莲白吃花想楼多日的饭食,因我这咳疾,又多添一笔花费。还未曾替妈妈挣回来几个银子,哪里还有叫你倒贴的道理?”

    花娘了然一笑,抬帕掩唇的须臾,就已熟练地将钱袋子揣入袖中。

    看她折下玉颈,皱着眉头慢慢抿下那汤药。透着势利刻薄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略一思忖,又不甚放心。

    转头对小莲嘱咐道,“趁着这会儿风雨小些,备好轿子,路上周到着些,早点回来。你们姑娘这两日开脸,出门且带着斗篷帷帽,我唤了珮姨过去拾掇一番,你们再出门吧。”

    说是拾掇,其实就是改装易容。

    这尚未开脸的姑娘,老鸨哪里肯轻易叫人瞧了去?

    这便是将她当作头牌,才能有的待遇。

    “我晓得的!”小莲悬着的心放下来,接过空碗,转身又过来搀秀筠。

    出轩宇,转廊榭,经过二层厢房后下楼转到中堂。

    十三四岁的小侍婢与弱不禁风的少女前后相携,从楼厅后院墙拱形飞虹便门而出。

    外面是一派杨柳轻烟,秋雨濛濛,清新的空气将昏沉的头脑唤醒。

    穿行过堆石流泉、花叠集萃的庭中小园,择假山后的游廊小路,踏入月亮门,至后院几处低矮错落的别苑——花想楼中资质上佳、未曾迎客的雏儿,便都单独安置在“梦园”之中。

    耳边仍有靡靡潺潺、缠绵悱恻之声,穿过黏腻的秋雨袭来。若非转头可见高楼上遮不住的红妆漫绾,雕栏画栋,便要以为此间只是寻常闺阁。

    那青漆小楼中,自承载无数浅吟低回、旖旎沉酣的漫漫长夜。

    或许今晚,这里注定留下宋雅如重新卷入漩涡之前,最后一丝奋力的喘息。

    短暂的回眸眺望之后,她决然转身,推开正对奇石藤蘼的一扇门,抬脚迈入这处喧哗之外、尘世之中的门户。

    踏入卧室,趁着小莲收起纸伞的功夫,秀筠抬手替她理了理额间刘海,轻声安慰道,“花娘口直心快,其实她只是把钱财看得重些,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花娘说得也没错。我本就是路边的小乞丐嘛,若不是姑娘慈悲捡来留我在身边,我哪能吃饱穿暖,更得不上如今这样的好差事。”

    小莲没心没肺冲她笑着,全然不当回事,真心实意地说,“况且谁的银子也不是天下掉下来的,大风刮来的,姑娘你还总想着接济与我一同乞讨的叔伯姐妹们,是个大好人!你放心吧,需要我们做什么,只要姑娘吩咐,我一定能将话带到。”

    一无所有的人总是格外容易满足。

    他们为着一箪一食就听凭差遣,全然不知,这些事随时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短短十日相处,她私心里却羡慕小莲能保有这样的单纯和善良。

    可这一刻,她只勉强扯开唇角。暗藏心中的愧疚,使她实在难以流露一丝笑意。

    主仆二人捡点的功夫,珮姨抱着描金镂雕的黄花梨木妆匣登门。

    饶是花想楼中的老仆,待逮到机会进到这秀筠姑娘的寝室,她才明白,为何花娘方才随口说到,“这秀筠姑娘可不能埋没糟践,定要将她捧在掌心,捧成花想楼的金字招牌!”

    这扩面两间的卧房,哪里像是青楼女子的居室,分明就是比照着王公小姐的闺房布置的。

    形制讲究的博古架,摆放着掐丝珐琅的环佩、淡墨粉彩的花瓶、素雅别致的玉器,又有名家墨宝,真丝折扇,件件都不是俗物。

    面前这四扇雕花的梳妆台上,成套的头面首饰,样样都是精品,还有那花鸟屏风后的金丝楠木雕花架子床,低垂一片皎绡云软幔帐,怕是等闲官宦人家都用不起的宝贝。

    珮姨眼内精明一闪而过,爬着细细褶子的一张脸,笑容丝毫无错,“我得了花娘吩咐,满心欢喜,原以为是要替姑娘开脸的,没成想姑娘赶着出门。那陈大夫医术虽高明,怎不登门出诊,这大雨的天,还得病人冒雨求诊,不是折腾人么。”

    “既是花娘用惯的大夫,我总不好再换旁人,况他这一副方子下去,我这咳疾也有所缓解。”

    秀筠端坐妆镜前轻咳,看迤逦倾城的容貌,在珮姨的一双巧手下被细细掩去。

    “别看是在太医院当值的大夫,若讨不到好差事,便没有多少赏银,靠那点微薄的俸禄也只够勉强度日的。他家中又有痴傻的妹妹需要照料,想来也是被迫为人写方开药,贴补家用。”

    “老婆子从前倒以为,他们这些官爷总比白身强些,原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绳线飞转之间,天生的柳叶眉被绞去尾稍,再用不易晕染的石黛描成羽玉眉,宛若天然,“姑娘与陈大夫相熟?”

    “上回请他诊脉时,随意拉了几句家常罢了。”

    秀筠垂了眸,虚浮的笑意掩去心中触动,话题在不动声色中调转,“出门一趟,却没想着兴师动众,还劳动您亲自过来一趟。”

    “一行自有一行的规矩,也是花娘看重姑娘的缘故。”

    随口扯的闲篇,并没人会去细想。

    珮姨屏气凝神,用特殊的浆糊重新调整她眼周的轮廓,双眼皮变成了单的,眼角下垂,连带着眸中的光华也黯淡几分,又将挺翘的鼻尖重新捏过。

    扑面的膏粉中混入栗色的花汁,涂在白皙的皮肤上呈现出蜡黄的效果,整个人的气质也沉闷许多。

    “再用明胶填满后槽牙和两腮的位置,姑娘这易容便成了。”

    将明胶浆糊调和的功夫,秀筠也不便抿住唇,两人不约而同止住话头。

    接下来,珮姨又在她脸上揉捏调整一番。

    尖挺的下巴变得浑圆宽大,脸型也从瓜子变成了鹅蛋的形状。

    美人在骨不在皮,天生的美人胚子,便是改容换面,也依旧楚楚动人。

    只是这副样貌,与宋雅如已是判若两人。

    连她本人都差些以为,自己真的成了某个名为秀筠的青楼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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