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绕到那边去,夺过座中人手中的狼毫笔,毫不客气地拍着书案,“这算什么?你这叫乘人之危!”

    “呵,郡主这话说得,好像是我强迫她似的。”

    “即便有人乘什么危什么的,也是她勾的我。”沈昀也不恼,朝她斜挑眼角,伸手重新从笔筒里取出另一杆笔,浸入砚台中沾满墨汁,面上一片云淡风轻,“她若想走,我定不拦着。那陈实不是想要带她走?她可愿意?”

    “强词夺理!”沈芙哂笑,语中忽而一滞,“那日,我从花想楼中将她捞出来,你猜她说什么?”

    沈昀不言语了。

    这话仿佛一记闷棍落在他心口,他脸上的笑意迅速淡下去,眸光微闪,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

    沈芙拣了靠边的椅子坐下,深深叹一口气,“她说,如今宣平侯府蒙难含冤,我留着清白的身子做什么?难道还要为谁守节不成?”

    沈昀深邃的目光骤然冰冷,他将扳指取了,咚地一声放到桌上,低着头半晌没出声。

    脑海中浮现的,是她对着许琮时的那一幕,娇娇媚媚的姿态,轻浮浪荡的举止,造作婉转的嗓音……

    当年求娶她的人踏破宣平侯府的门槛,可自从这女子被卷入赵铎精心策划的这场阴谋之中,从此身世浮沉,命运颠沛。普天下,再无一方净土,可容下她的骄傲与自尊。

    她要使自己在隐忍中求生,也要为了家人,在屈辱中求存!

    而他,一手扶立赵铎继位。

    若真要追究,或许他推波助澜的决定,一并剥夺了她所有可能的选择。

    “小姑姑不是一直心疼侄儿身边没人?这会儿侄儿好不容易有个称心合意的,怎么,小姑姑难道不应该替我高兴?”

    沈昀将面前的狼毫笔直接折成了两段,面如寒冰,目中却似空无一物。

    沈芙被他这混账话气得只翻白眼,耐着性子继续好言相劝,“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日暮秋渐凉,风叶已鸣廊。

    一大片乌云吞没最后一线阳光,外面渐起云雨之势。

    沈昀将半截残笔朝窗口一掷,惊得那几只雀鸟扑腾起翅膀,低低飞旋而去。

    “小姑姑莫忘了,这人可不是我找来的。说起来,她可是小姑姑对侄儿的一片关爱之意。”

    沈昀蓦然起了身,端起面前自己还未曾用过的热茶,递到沈芙身旁几案上,“即便我同她先有了什么,男未婚女未嫁,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也不必故意拿这些话来唬我气我。”沈芙被噎得火冒三丈,气急间正欲再与他争辩,忽而反应过来他这话中重点。

    什么婚什么嫁?

    她体会着“男婚女嫁”“天经地义”这几个字,一时哑然无语。

    是了,这边王府空置多年,殿宇那么多,他为何要将人安置在俪苑?

    她这是急火攻心,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点。

    一苑胜过一宫。

    当年修建靖王府时,营造样式、布局图纸,都乃是高宗钦定。及至王府落成,高宗亲临,当面将这座宅院赠与沈昀。

    因“俪苑”建造得格外清幽雅致,高宗当年不但欣然题跋,还亲自择选此处作为沈昀大婚的居所,说是盼着将来沈昀领回儿媳来。

    可经年过去,坤宁宫的主人都换过几轮了,这处俪苑却始终没有迎来它的主人。

    对沈昀抱有云树之思的贵女们,渐渐盛传起“一苑胜于一宫”的说法。

    非但因俪苑的建造格调在坤宁宫之上,更是指迈入这座院落的难度,远甚于入主中宫。

    什么拘捕、什么扣押,沈昀这分明是早就将人放在心上了。

    待沈芙回过味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时,像窥探到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她一时竟有些哑口无言。

    “好哇,好!”话至于此,沈芙半天憋出这几个字,凑近到他眼前,伸手探一番他的额头,确定他不是在发烧,不禁啧舌。

    她的指尖在他面前划出好几个圈,连带着那颗脑袋也跟着晃一晃,拖长了尾音追问,“你——?沈大将军,你可是藏得够深的!竟然处心积虑打她的主意,亏你也下得去手……”

    沈昀正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捧在手里,闻言侧头,勾唇一笑。

    她们年幼时,不过是憨萌怯弱的两小只哭包,只会惹人厌烦。

    及至三年前,沈昀刚好路过宫门口,见那绝代佳人崴了脚,一瘸一拐地走得艰难。

    沈昀从不喜与人同乘,也不知怎的,那次却破天荒地生出一丝恻隐之心,将人请上车来,绕道送她一程。

    一场金风玉露的不期而遇,堪堪惊鸿一瞥,已是怦然心动。

    大概就在那时,这个女子就如同一树缤纷的桃李,根植在了他经年冷硬的心田,继而成为他许久无法割舍的执念。

    沈昀脑中闪回这节,又极快地收回思绪,“小姑姑莫不是兵书看多了,哪有那么多蓄谋已久,难道我就不能见色起意?”

    他敷衍着应对一句,走到她方才落座之处,临窗而坐,将茶盏又往沈芙面前推了推。

    脸皮足够厚,万事都能够。

    沈芙窥他志在必得,毫不客气地泼过来一盆凉水,“如今情势,天子失德,满朝昏昏,乾坤颠倒,风雨如晦。”

    “你那扶立之功尽人皆知,而今又是天子近臣,朝堂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难道还想将她护在身边,一路带回肃州去?以如儿的身份……若是被外人知晓了,又当如何?”

    想起沈昀之前总是拿将军府的安危当挡箭牌,沈芙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其事。

    沈昀沉了脸,冷嗤道,“她的身份,有什么见不得人么?”

    狂妄自大。

    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

    沈芙半怒半笑地瞥他一眼,知道此刻也难以刨根问底,便也不再深究,只告诫道,“我与如儿相识多年,可算得是手帕之交了,对她的秉性最是了解的。她对你,可没有过这般心思。”

    沈昀漫不经心地轻笑,“从前或许没有,你怎知,她现在也没有?”

    积极乐观。

    再次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

    沈芙皱了眉头,“你打算作甚?”

    雅如与秦王确有婚约在先,可细论起来,她在半路上就被抢夺而去,而今仍是未嫁之身。

    如今可不是她占着皇后的名位,而是那名位借了她的名儿。

    至于那诓骗天下人的所谓“皇后”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恐怕赵铎自己再清楚不过。

    两人相顾无言一阵,却见他撂下书,不急不缓地从袖中摸出一沓子银票,往她身侧的桌案上那么一扔,“他那些鹰犬,追查此事可有日子。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赵铎不可能全无察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让他死心。”

    “你是想,让我捎带她潜入宫去?”沈芙知他向来不动如山,动则如雷霆,必定是早就谋划好,已有十足把握了。

    她却仍然冷嗤一笑,全然不赞成的模样,“富贵不能淫,我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收买的么?”

    话虽说得硬气,她的手却下意识地捏着腰侧空空的荷包,一双灵气十足的眼,时不时从那叠厚厚的银票上流连。

    “安宁郡主自然是不缺银两的。”沈昀握拳假咳一声,复拿出一块军中令牌,压在那一叠票子上。

    “我家安宁郡主,不是一直想要效仿我母亲,组建女兵?若此事成了,我便在军中给你一个营的建制。这样可行?”

    “威武不能屈!”

    沈芙眼里闪过惊喜的光亮,却在他好整以暇的目光之中,将腰身往那边一扭,别过头去冷哼一声,“本郡主绝不会出卖好友!还有你,无论你算计什么,我不许你再让她身处险地!”

    “噢?”沈昀轻笑出声,态度却是彻底冷下来,“不愧是我们沈家的女儿,够仗义!有骨气!”

    “不冒险,便套不着狼。我自个儿的媳妇,会护不住?”他缓缓拾起令牌,在案几边轻轻磕出声响,作势就要将东西都收回,惋惜地道,“本是两全其美的事,可惜了……”

    沈芙经不起他这一逗一诈,忙伸过手来,冲他抬起的手臂拍了下去,抬起下巴抱怨道,“欸,欸,哪儿还有你这样儿的?都已经拿出手的东西,哪里还有往回收的道理?”

    见她将那令牌银票一并夺了过去,沈昀失笑。

    “这事,终归是得你情我愿。”沈芙吊着手肘攥住银票,斜眼睨他,语气十足认真,“我不管你对如儿的这门心思,是从何时起的。你若想趁机欺负她,我必是不依的!”

    沈昀频频点头,笑意不减,“我是那般不要脸的人么?”

    她将那令牌珍宝一般装入锦袋,叹道,“慈宁宫那边,可是替你物色了不少青春美貌的姑娘。老太太既点了头赴宴,总不好同许太后撕破脸。太后必是想借着这宴会给你指婚,要如何敷衍过去,你可得想好了。”

    “小姑姑这两年没少得慈宁宫的赏赐,许氏倒是也值当你挂在嘴上了?”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外头依稀燃起几点寒灯,又有霜冷云沉,残月挑起一个银钩,一如这姑侄二人沉郁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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