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雨帘,瞧不清楚面容,依稀可辨出他们身形高大魁梧、身着重甲,或腰间佩剑,或手中握鞭。

    马车内,沈昀以手撑头,双目微阖,慵懒地倚在织金云纹的引枕上养神。

    他以八珠蚩龙金冠束发,腰缠蝠纹白玉带,一身玄色织锦仙鹤暗纹锦袍。浓眉密睫之下,丹凤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耸如峰,端的是舒朗俊雅、宛如谪仙落凡。

    只那紧抿的薄唇边似挂着寒霜,透出清冷。

    马车飞驰,迅疾而平稳。耳边只余风飘雨摇之声,和着铁蹄飞踏,铮铮作响。青石板路仿佛要被战马的重蹄无情踩碎,激得水花飞溅。

    秋风吹得车帘飘动,潮湿的水汽掠过鼻尖,沈昀才偶尔瞟向窗外。

    原本喧嚣的长街弥散着沉郁而幽深的氛围,一路行来,商行门市,家家闭户,几无行人。

    虽常年戍守在凉城苦寒之地,可近年京城这边的动向,时不时会送到他的案头。

    他颀长白皙的手指,有一下、无一下的在身侧敲击着,骨节如玉,根根分明。

    曾几何时,沈昀也以为赵铎与宣平侯府家的这位千金,青梅竹马,情真意厚。

    可细细调查之后,他却发觉赵铎履行婚约为假,其实是利用这女人造谣生事,掩饰自己举兵造反的意图……

    连日来,京城封锁九门,只进不出。

    达官显贵们没有闲情逸致前来寻欢买醉,故而连一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花想楼,都破天荒地清静了小半月。

    既然没有恩客,楼中的姑娘们自是不必倚门卖笑。大多数姑娘未曾浓妆艳抹,不是窝在房里慵懒补眠,就是三五成群的偷闲说笑,亦或是聚到一堆摸上两圈叶子牌。

    宋雅如靠坐在花想楼临街的雅轩旁,将满室喧嚣热闹抛却在身后,半扇支摘窗被轻轻推开。

    听得外头兵马嘶鸣之声,看清方才掠过的王旗上赫然有一个“靖”字!

    大羲朝的这尊“玉面罗刹”就这么从她眼前经过,即便是远远看见,雅如也忍不住暗暗捏紧帕子。

    因与安宁郡主沈芙是手帕交,从前,雅如与沈昀倒也有过接触。从沈芙那里,她对这位冷血将军的事迹倒是多有耳闻。

    譬如,年少时随高宗御驾狩猎,他本已猎得一头母狼,便连那窝刚出生的小狼也一并宰杀了。旁人问他为何不网开一面,他却说,这些小狼没有母狼庇佑,只能成为虎熊腹中餐,倒不如剐了,做一副毛领。

    还有御史方家的二公子,只是个平日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罢了。不知说错了什么话,竟得罪了他。次日便被当街打得满地找牙,直接割掉了舌头。

    以至于后来,谁家中再有孩子聒噪吵闹的,大人们只要用这事吓唬一通,孩子便再不敢顽皮捣乱。

    沈昀此人,办事手段如风雷霹雳,从来不讲情面,不留余地。

    这样的评价,雅如认为还算得中肯。更不必提,沈昀留给她最直观的印象,是如冰川雪岭般冷峻的脸,和轻易便能识破人心的凌厉眼神。

    尽是生人勿近的疏离淡漠。

    每回远远瞧见,或是迎面遇见他,也无一回不是叫人能有多远躲多远的。

    相隔山海的两人,并不会产生太多交集。因此对于他那不大好的名声,雅如原是不在意的。

    可近来,他却常出现在她恍如隔世的噩梦之中。那梦境如此真实,以至于她每每无法从那梦魇中挣脱,待大汗淋漓地惊醒之时,久久回味,才发觉是一场虚无。

    提起这纠缠不清的梦魇,却又要从前世说起。

    前世,她是在与赵铎成婚的途中,被元嘉帝劫掠入后宫。

    依惯例,秦王妃的生辰八字,要被递入京城,记入皇室玉牒。谁知,钦天监却向上进言,“此女贵不可言,必为天子之母”。

    元嘉帝忌惮秦王已久,这大位本就坐得不安稳。若秦王妃乃天子之母,那,这天下该当是秦王的?!

    懦弱昏庸的元嘉帝,登基后整日与方士老道为伍,迷信天象,不堪大任。几句巫蛊之言,让皇帝越发惶惶不可终日,此时病急乱投医,便信了那无稽谗言,派出黄御军,做出半路围堵强抢之事。

    秦王以受害者的身份示人,宣称皇帝昏庸,“夺兄弟妻”,借此引兵入京。

    之后,元嘉帝暴毙,赵铎继位。

    因有了沈昀的支持,赵铎的皇位很快巩固,朝局也迅速平复下来。

    当她被新帝捧到皇后尊位上之时,还在暗自庆幸与秦王青梅竹马的情谊,感念他费尽心思保下自己,还承诺重审父亲蒙冤受难之事,为宣平侯府洗刷冤屈。

    后来她才发现,自己这个皇后,不过是赵铎立在那里,供世人瞻仰膜拜的活牌坊罢了。

    新帝将自己立为皇后,就笼络了天下文人的口舌,赚足了仁厚重情的名声,仿佛无人记得,他是靠这个借口引兵入城,才夺得皇位的!

    在人前,赵铎与她演足鹣鲽情深的戏码,博得个一往深情的印象,赚足天下人的同情。

    可宫门一关,他便在后宫中寻欢作乐,与那些女人一道,对她谩骂欺凌,肆意轻贱。

    直到新帝失德,民怨沸腾,叛乱再起,六军不发。

    赵铎一张嘴,一句红颜祸水,便将激起民变的罪魁扣到了自己妻子的头上——是因为她欲求不满,挑拨离间,才致使自己受人鼓惑,领兵造反;也是因为她不知检点,蓄意勾引,才招来元嘉帝强纳,使兄弟相残之祸起于阋墙。

    赵铎亲手将毒酒递到她的唇边,附在她耳边的话狠戾决绝。

    “隐忍这么久,我总算等到鸟尽弓藏这日。既翻不了案,朕只好大公无私,将你的父兄发配到漠北苦寒之地。几个流徙犯人熬不住丢了性命,又有谁会在意呢?至于那些因为宣平侯的缘故,表面拥戴、实有异心的迂腐文人们……乌合之众罢了,朕只消轻轻一个手指,便能斩草除根。”

    背上这红颜祸水的罪名,她便再无丝毫利用的价值。而她身后被无端卷入的宣平侯府,也还要被压榨完最后一丝利用的价值。

    饮下毒酒,肠穿肚烂的痛楚,深情错付的悔恨,牵连无辜的愧疚,刻骨铭心。

    即便隔了一世,回想起来,那段经历仍是人间炼狱,总能将她一次次拖入恐惧的噩梦之中!

    这一世,她重生在出嫁前夕。

    于是,她苦心孤诣地煎熬,暂时屈服于元嘉帝的无耻掳掠,设法保住自己。

    在冷宫中的每一日,她都在计算着秦王破城的日子,想尽一切办法筹谋着出逃。

    既有机会重新活过,她便不愿重蹈覆辙。

    秦王控制宫城后,幽闭了元嘉帝,宫中果然大乱。她趁乱逃出冷宫,本想着隐姓埋名,遁离京城。

    谁知赵铎迅速封城,又派人暗中搜捕,四处寻找她的下落。由此,宋雅如被迫滞留在京城中,东躲西藏,教坊司的崔奉銮原与宣平侯府有旧,费劲一番周折,雅如才混入这教坊司下辖最大的青楼——花想楼中,暂且栖身。

    谁能想到,眼前且娇且媚的教坊歌女,就是被元嘉帝强纳入宫的宣平侯嫡女,让元嘉帝思之若狂的第一美人!

    只是,她这一路逃离出宫,难免留下什么破绽。赵铎又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为了逃避追捕,雅如眼下也只能沉着等待远走高飞的时机,若能趁着这京城移防的空档逃出去,才算逃过一劫。

    清浅宽衣,素雅罗裙,纤弱的美人临窗而坐,眼神却时不时瞟向窗外。

    凉意裹挟着水汽,与一阵香风扑面而来,惹得她抬起手帕,掩唇重重咳嗽起来。

    红鸾今日懒得梳妆,素面朝天的一张俏脸,一袭轻纱曼妙的襦裙松松散散地挂在身上,勾勒出起伏的曲线,袅袅娜娜之间便是别样风情。

    她刚从牌桌上输了银子下来,此时就倚在门廊处,面上冷冷瞥一眼呆坐出神的雅如,悠闲自得地嗑着瓜子。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些年游走在达官显贵、纨绔子弟之间,宦海沉浮,起起落落的事情,红鸾见得不少。

    不过新帝此番对朝臣勋贵们一番清洗却是狠绝无情的。

    抄家的,流放的,问斩的,一阵疾风骤雨,昨夜牡丹裙下客,今朝乱葬岗头鬼。

    一夕间,鼎食之家重新洗牌,高门贵女们各求活路,倒是便宜了青楼的老鸨。

    花娘近来领回好几个落难的官宦世家女子,眼前这病秧子的美人,便是教坊司的崔奉銮亲自送来的——倾国倾城,堪称绝色,家中亦再无亲眷可依靠,又是从高门大户出来的。稍稍教引一番,便是一棵乖巧听话的摇钱树。

    瞧她柳眉微蹙,娇喘微微,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的确轻易便能挠人心肝。

    加之有崔奉銮的面子在,就连花娘都偏袒着吹捧,还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她炫耀:“我一眼便瞧上这姑娘,再细看起来,你们眉眼间竟有二三分相像。若是下任的花榜魁首也出自花想楼,倒是成就你们一对姐妹花,也算咱们行里一桩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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