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如何,  能由个小小县丞一跃为四品大员,仍是件值得人高兴的事。当夜席泠归家,预备将这喜讯告诉箫娘听,  几不曾想一推门,院门未楔死,  留了个缝。

    正屋卧房里亮着一圈昏昏的灯,  撩开帘子,箫娘瘦瘦的背趴在炕桌上,针线篮子丢在一旁,拿一根莲蓬细银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剔灯芯。

    那火苗在她手底下倏明倏暗的,对着窗外模糊的一篾灰的月,  世界也在她手上一下无趣了。席泠心里的喜事随满室空寂的情绪被抛诸脑后,只惦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为什么不把院门栓上?”

    他忽如其来的声音像跟线,一下将箫娘的背提起来。扭头一瞧,  那些无趣神色顷刻扫尽,膝盖匍挪着从榻上过来,举起双手。

    席泠也就展开臂膀去抱她,  声音放得软和了些,  “为什么不栓院门?这样的夜里,  又快到年节底下,  倘或有贼闯进来,你一个人在家,怎生好?”

    大约是他难得夜归,  又或是夜灯太微弱,  连炭盆里的火星子都蹦得孤单。天暗得分外早,  她在晚上坐了好些时候,  听着风摇枯树,望着月压东墙。没有簌簌的纸笔响,这些动静格外清晰。

    她久不说话,席泠只好一软再软,“怎的?害怕了?”

    箫娘在他胸膛里笑了笑自己,端起脸有些羞愧,“我忘了。”

    “什么忘了?”

    “忘了栓院门,往常都是你去栓的,我吃了面,睡了会,醒了就没想起来。”

    席泠搂着她坐下来,“下回可千万记得。”她格外粘人,他只好不撒手,歪下脸捞她的目光,笑了下,“家里连个下人也没有,我不在,就无人与你讲话,把你闷着了?”

    箫娘更觉羞愧,她觉得自己真是又做作又矫情,不忍再“放任”自己,推开他下榻,“我瀹茶你吃,杏仁茶好么?”

    满个屋子窸窸窣窣热闹起来,炭盆烧得更红火,蜡烛窜得更明亮,桌椅月窗都似活过来。连瀹茶的小炉也活了,跳出枚火星子,将她调皮地咬上一口!

    她捂着手背喊了一声,痛也是细细的快乐。席泠拽过她的手瞧,摩挲两下,“不妨事,就是个火花。”他分开膝,握她的腰拉她在膝间,“我自己瀹茶,肚里有些饿,你也抻碗面我吃。”

    “你不是在林大人家中吃过了?”箫娘目光潺潺地垂在他脸上,暖融融的迷人。

    “说是吃饭,几个大人坐在一处,还如何吃得进?转来转去总是商议公事。”功名利禄这一刻就成了身外物,统统搁浅了,他钻在柴米油盐里,仍旧说的温饱的话,“我下晌出去时就有些饿了,好容易挨到这时候回来。”

    箫娘笑嘻嘻点头,“可没有别的,只好用午晌剩下的冬笋鸡脯子肉做面上的浇头,你吃不吃?”

    “吃,你灶上多点几盏灯。”

    初冬夜里,厨房四下里簌簌漏着风,但柴火烧得旺,箫娘半点不觉冷。她在各处一连点了五六盏灯,把院子也照得朦朦胧胧的发黄,与窗户上那圈黄光暖烘烘的烛光相映着。

    吃了面洗漱,席泠才想起将待升四品府丞的事情告诉箫娘听。箫娘正铺床,闻言乍惊乍喜转过来,“府丞?就是应天府里的二老爷?!”

    席泠正在榻上翻书洗脚,见她双目锃亮,就搁下书嘱咐,“你可别一高兴,又赶着到处去显摆。这事情还没个准信,林戴文上疏北京,得瞧皇上的意思。倘或皇上不答应,这是就只能作罢,若应了,也是明年夏天的事情。”

    箫娘笑得合不拢嘴,忙用手捂着,连番点着脑袋蹦跶过来,“我这回保管不在外头说一个字,连晴芳绿蟾也不告诉!我发誓!”言毕郑重其事地举起手。

    席泠发笑,拉她坐在腿上,“你可千万要听话,有些事情,等我到任那日,不怕没你显摆的余地。”

    惹得箫娘畅想一番,到那日,甭管上元县还是江宁县,多少太太奶奶赶着来巴结,只怕连辛家也少不得来奉承她。得意起来,两只干干净净的珍珠粉绣白玉兰的睡鞋便悠哉悠哉晃荡起来,一不留神,啪嗒,晃落一只。

    席泠拾起来给她穿,握了握她细皮嫩肉的脚,干脆也别穿了,起身抱着她往帐里去,“我叫你高兴了,你也叫我高兴高兴。”

    撒了帐,架子床成了座烟渚,弥漫着慾雾情霭。箫娘见他正襟危坐,两手分搭在膝上,目昭昭地将她盯着。她拆解衣带子的手倏地不自在起来,嗔他一眼,“你不要盯着看嚜。”

    “我不看还叫讨我高兴么?”席泠噙着笑,故意要叫她难堪似的,散漫地朝床头靠去,一条胳膊枕在脑后,“不要想着磨磨蹭蹭,就能蒙混过关。”

    箫娘觉得自己像个礼物,他是高高在上的主人,有些臣服的小小屈辱。越是屈辱,竟越种隐秘的快乐。但面上还是过不去,他那双眼直往人衣裳里钻,皮肉灵魂好似都叫他看了个通透。

    她本能地遮掩,些微搦转腰,剜他一眼,“你不要望着我!”

    他仍旧望着,眼睛饧涩着,好似吃醉了酒,靡乱的,烧着倏明倏暗的火。箫娘更有些不好意思了,索性丢下手,薄嗔佯怒地,“你再看着我就不解了。”

    席泠很怀疑,她这种扭扭捏捏的态度其实是一种勾引的手段,半遮半躲,半藏半掩,吊足人胃口。他心里也喜欢这种“偷”的意味,暗昧的总比光明的有吸引力。

    他笑了下,嗓音有些含混,“不给我瞧,还给谁瞧呢?”

    帐外的蜡烛也格外暗昧,迷着人。他懒得计较是谁讨好谁了,挪过去,把手放在熟悉的地方,嘴也落到熟悉地方,黏黏绵绵的呼吸里,全都去到该去的地方。

    她在他怀里,下颌仰得高高的,他要么抬眼看她紧咬的唇,要么垂目看他自己在另一片天地纵情闯荡,要么就去亲她的嘴、腮、颈、肩,从里到外。

    箫娘骨头似被他碾碎,撑不直,脑子也被他搅乱,什么也想不起。唯独一颗心,好似被阗满。她觉得造物奇妙,老天将她造成个空壳,就为了包容他的粗戾,私藏他狠暴,容纳他不为人知的一切。

    她此刻终于是齐全的,夜的清寂被扫尽,她在茫茫漂泊中靠岸,靠在他的肩头,怀着痛苦的甜蜜,像柔韧的藤一样痴缠他,把两个人缠为一体。

    月亮也在窗外漆黑的呼吸潮热的空气,渐渐吸饱了,往后一连几日,就是风和日丽的日子。

    霜风虽飘,晒着太阳,却有些暖。露浓晨起听见王婆子捎话进来,已带箫娘去瞧了那姓葛的人家,只是箫娘有些犹豫。因怕箫娘恋着席泠,拿不定注意,露浓赶着拿这话去回她祖母,计较一番,隔日便请了箫娘来。

    仍旧在老太太屋里,打发了闲散丫头,上了茶果。老太太眉头轻蹙,平白添了几条皱纹,亲亲热热拉着箫娘的手,“你与那王婆子去瞧过人家了,看那人如何?你说了,我好使人告诉那婆子。”

    箫娘在杌凳上媚眼横波,羞答答地垂下头,半日不讲话。老太太观这态度,不像是不中意的样子,赶着问,“你只管说,咱们娘儿们三个,还有甚害臊的?好就好,不好再叫王婆子去打听。我既为你操心这事,就万不会委屈了你。”

    箫娘到底打小学戏,眼稍抬稍落,道尽了一抹烦难,“还是算了罢,老太太的好意,我心里领了,往后再报老太太的天恩。”

    说话间,又透着两分难舍。老太太暗里琢磨,这又不像说舍就舍的态度,追着问她,她又不肯说。只得罢了,下晌改叫了王婆子家来。

    王婆子进园,遮着绢子仰头望一望东楼上的太阳,满怀美事将近的欢喜,临在廊下,又生生给抑住了。

    走进老太太屋内,祖孙俩脚下搭着金丝编熏笼,榻上又添了繁辱,熏得香香暖暖的,引得王婆子打个喷嚏,下头连福了好几个身。

    老太太眼里透着不耐烦,慢悠悠摆摆手上的绢子,“好了好了,搬根凳子坐下说话,可是领着箫娘去瞧过那姓葛的相公了?”

    王婆子坐在底下,点点下颌,“前几日去瞧过了。赶巧十八那天下晌,葛云海往铺子里买纸笔,我拉着箫娘在外头轿子里,瞧得一清二楚!”

    “那箫娘看他如何呢?”露浓忙问。

    婆子装得个好模样,柳叶眉轻蹙,似有些糊涂,“我看她瞧得倒仔细,落后我问她看人好不好啊,她闷了半日,红着脸有些犹豫,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死活不给个准话。”

    这般越说越不耐烦,“我后头又问她,可是相貌不好?她却摇头,问她可是年纪不好?她也是摇头。最后头,我问她,可是嫌他家穷些?她这回倒不摇头了,却也不点头。那副积黏样子,真是叫婆子我瞧着心急!”

    末了王婆子的神色态度,已有些不耐烦了,倒不敢是冲老太太露浓,单冲那“不识好歹”的乌嫂子!

    见状,露浓只怕王婆子嫌麻烦辞了这桩差事,思想一阵,忙与老太太搭讪,“祖母,依我看,箫娘果然还是嫌人家穷了。她素日里穿的戴的,都不似外头那些惯常走跳的媳妇老婆,比人体面许多呢。她又爱那些金啊银的,叫她离了席家的日子,又过回那穷日子,她哪里愿意呢?”

    “嗳,我看小姐这话说得有道理!”王婆子忙来插话,“据我看她,倒是有几分喜欢葛云海那副人才,只是作难在这‘穷’字上头。我看这媳妇,是个贪多嚼不烂的性子,又要人才好,又要家里清静,又要有钱。那有钱的,要么老得不成样,要么早就有了妻房,要她也是要她做小,她甘心做小啊?我冷眼选了这样久,只这姓葛的年轻没婚配才貌又好,再要人,我手里可没有了,老太太小姐少不得要另请高明了。”

    一席话讲完,露浓已是有些急躁了,挪坐到老太太身边,“祖母,就不给她寻人家,她要钱,咱们也能给她钱打发她。这会既有了好人家,再许那家人多些银子,她就愿意了。”

    这等富贵人家,何必计较几个钱?老太太也应了,使唤王婆子,“随你编个什么谎去告诉箫娘,就说葛家有钱,只是不好露出来,问问她还愿不愿意。倘或她愿意,你把那姓葛的相公叫到我这里来,我问他几句话,许他几个钱,叫他体体面面的去办婚事,往后踏踏实实带着箫娘过日子。”

    王婆子回去,几头一串通,过两日就领着谢房往虞家来。老太太见了,果然好个粉面郎君绣肠公子,行容里斯文有礼,问他文章,倒都对答如流。

    老太太心下满意,对那谢房说:“葛相公,要说的这位,原是我家远房的一个媳妇,年纪轻轻死了丈夫,总归亲戚一场,不好放着她不管,才寻了你领她去过日子。我这里呢,有八百银子,算我添给她的嫁妆,你且拿去,体体面面的办些礼,再办处好房子,办些田产,你们安安生生过日子,叫我也放心。”

    那谢房千恩万谢,拿着银子,许下十二月前请媒妁来下定,欢欢喜喜出去。谁知露浓又怕钱少了事不成,私下里又拿出七百体己,使丫头赶着去送给他。

    这厢拿了宝钞,与王婆子一道打乌衣巷里出来,两个各坐马车一路钻到息奈庵,告诉徐姑子。几人在佛堂内笑个不住,那谢房翘着腿摇首叹,“这侯门的钱是好挣,不过一二月的功夫,就挣下这些钱!”

    王婆子也道:“这些人见惯了大世面,反没见过咱们底下这些花招子,心里又急,只恨不得快快打发了箫娘,才中了这计!快快将这宝钞去兑了现银,分了银子,谢房你连夜收拾了,该往哪里去就快往哪里去,切不可钱到手了还叫人追回去!”

    没两日就由谢房去兑了白花花的银子,各人欢欢喜喜散场。

    箫娘唱的旦角,自然分得最多,还是那日席泠听见几人要在息奈庵内分赃,特意叫了冯混子去往息奈庵帮着搬的银子,高兴得箫娘嘴角扬到归家还没放下来。

    这厢将箱笼摆在院中,大大方方打赏冯混子十两银子去了,献宝似的揭了盖儿,拉着席泠眼在院里瞧,“瞧瞧瞧瞧,五百两银子,白花花的,比雪还晃眼!”

    那张脸不知是冻的还是喜的,红扑扑神采飞扬。席泠拧了一把,陪着她笑,“到底是你,真是有本事,筹谋一二个月的功夫,就弄了这些钱回来。”

    箫娘也听不出他这奉承话里几分真心,横竖高兴,放纵欢笑,往他肩上拍拍,“下晌去河边提他些好酒好菜来,娘做东道!请了绿蟾与何小官人一道来吃!”

    绿蟾倒是少吃她的请,听见她办了席请客,在家换衣裳,同何盏笑说:“正赶上要到年关,箫娘也想起请咱们来。咱们家里不是有新鲜的鹿肉?叫人割下些,拿到那头去一道烤了吃。”

    午晌果然拿了条新鲜鹿腿来,箫娘喊了晴芳,问起她汉子,晴芳讲陶知行使唤他外头跑腿去了,不要管他。

    两个人就在灶上拆解鹿肉。席泠搬了个小炉子在屋檐底下,架了铁丝编的一张网,鹿肉搁在上头,烤的滋滋冒油,与何盏两个就在炉旁搭设矮几。

    边上还搭着一张高饭桌,摆了七八样馆子里提来的菜,桌儿底下架着炭盆。晴芳筛了壶酒搁在炉子边上给席泠何盏吃,仍回案上与箫娘绿蟾同坐。

    富贵贫寒低贱的都汇在一席,嘻嘻闹闹的喧得厉害。箫娘白赚了一大笔钱的缘故,格外兴致高昂,又是为绿蟾筛酒,又是为晴芳布菜,两头招呼个不停,“不要与我客气,平日都是蹭你们的好处,今日我做了这东道,你们只管放开吃喝!”

    下席两位笑了笑,正好新烤出几块鹿肉,何盏拣了小小的一块,吹了吹,自然而然地转身举高。绿蟾也自然而然地俯下腰张嘴来接,眉眼如画,“好吃,倒比那煨的合我的脾胃些。”

    何盏一只手接在她下颌底下,缱绻笑着,“到底有些燥,你少吃一些,克化不动夜里嚷肚子疼。”

    两个人亲热得似一个壶里的烧开的水,咕嘟咕嘟一处冒泡。绿蟾这时候才想起,还有外人瞧着呢,红着脸嗔他一眼,忙抻直了腰,仍旧与箫娘她们吃酒。

    何盏回身过来,扎近脑袋与席泠低声自嘲,“这些时候我无一不拼命顺着她,省得过些日子她父亲的事情闹出来,她好有一场气同我生。我这也算提前抱抱佛脚,指望着她到时候少怨我一些吧。”

    席泠在矮几对过坐着,抬眼望一望绿蟾的侧脸,笑了笑,“你们是夫妻,一向恩爱非常,她会谅解的。”

    何盏心里却始终不安,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情了,陶家运粮出去,元澜那头截下来,林戴文就能顺理成章抓人审案。

    尾后这些事情都不要席泠过问,他仿佛已经抽身。铁丝网烤得滋滋响,油花滴到小炉里,噼啪地冒出红红的火花。他们都不过是上头的一条铁丝、一个钢结,纽着纠葛着,编成了一张坚固的天罗地网,谁也不无辜,不清白。

    檐外北风正萧瑟,箫娘倏地捧着个碗蹲到这席来,叫花子似得朝席泠伸手,“那烤好的鹿肉,也给我夹一些。”

    比及箫娘讨要了鹿肉起身,忽然一阵风卷雪来,雪花落在炉上,哧哧地没了痕迹。箫娘倒雀跃起来,又跳又笑,“下雪了下雪了!快瞧!”

    众人跟着看,顷刻琼玉漫天洋洒,隐没了参差的青瓦白墙,天忽然阴成蟹壳青,极不均匀的颜色,那里浓这里淡,涂不开。这一场雪越下越重,层层严密,人的视线也跟着模糊,在缝隙里朝远处望。

    各人都盼着等着,虞家老太太与露浓盼着姓“葛”的那相公与箫娘成就没事,还没盼到,先盼来了南京官场一场不小的震动。

    那天也是下雪,南京城在霏霏的雪里,显得灰扑扑的阴沉。陶家赶着年前将成都府那头的粮食送出去,今年就不再往外运了,预备着安心过年。

    谁知陶知行才在家中打点各处的年礼,就瞧见老管家连滚带爬地从门外奔来,一句话硬生生切成了好几段,“老爷,不好、不好了!咱们家的粮、在南城门外,被兵马司的人拦下了!”

    陶知行也刹那乱了心神,默了半日,扶着椅子缓缓坐下,“谁下的令?”

    “江南巡抚林戴文。”

    紧着又是一阵死寂,老管家慌得满额汗,捏着袖管子乱蘸,“只怕明日就要传老爷去问话,老爷赶紧想想,明日若去,该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还能如何应对?”陶知行捏着茶盅,嗓音有些虚浮,“林戴文果然是冲着这桩事情来的南京,前面瞒得死死的,今日忽然大张旗鼓截了咱们的粮,恐怕该查的早查清楚了。咱们如今已经是砧板上的鱼,摆不了几下了,只能照实说。”

    老管家垂首想一阵,又抬起来,眼里死死抓住一线生机,“对!照实说,咱们不过受了仇家的胁迫,林戴文要惩治贪官,咱们家又不是当官的,总不至于要咱们的命。”

    陶知行渐稳住气息,剔来一眼,“仇家那头晓得了么?”

    “就算此刻不晓得,一会也该得信了。”

    刺骨的风挟着雪由绵帘两边的缝隙袭进来,一阵一阵地,将陶知行的脸色瞳色都吹得冷了。

    果然于次日,林戴文借了兵马司衙门传了陶知行与元澜过堂问话,两人只见进去,未见出来。整个南京城在焦躁的等待中,似搅乱了的一锅汤,什么佐料都绕着漩涡打转,人人自危。

    仇通判的车马这两日跑得格外勤,不是忙着各处探消息,就是忙着往云家与他岳父商议对策。商议来商议去,他岳父云侍郎,往京里一连去了好几封信,到年关几日也未收到回信。愈发把仇通判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家就关在书房里,将乌油油的地转磨得又薄又亮。

    这日初三,他夫人云氏打发了几门子亲戚,走到书房来,阖上门板下脸来问:“父亲如何说?京里那些人可回信了?”

    仇通判瞥她一眼,蹒到书案后头坐下,两手抵在额上垂着脑袋,半日不吭声。

    云氏原就急火焚心,一见他这副样子,拔火棍似的窜起来,一扫平日的雍容端丽,随手抄起本书朝他砸去,“你说话呀!你素日如何胡混,我管不着。可如今这桩事,连我的性命也带累在里头,你还打算摆出这副冷冷淡淡的态度打发我,做梦!”

    那书角正砸在仇通判脑袋顶的发髻上,他揉散了几缕发抬起一双冰凉的眼。待要发火,又抑住了,嘲讽地笑了下,“你那个爹,现在忙着救他自家的性命还忙不过来呢,还有功夫管我们?再说北京那帮人,这会也忙着与他撇干系还撇不赢,又岂会管他!”

    他蓦地一声吼,将云氏振了振。眨眼间,她冷静下来,又是如常的葳蕤,坐到椅上,“那兵马司那头呢,听见什么信了?”

    “狗屁的信。”仇通判咬着牙,眼落在门上密密麻麻的棂心格,似一直苟延残喘的野兽,一个一个虚弱而绝望地朝上爬,“元澜与陶知行已经进了兵马司半个月了,年都过了还没放出来。半个月,该吐的早吐得个干干净净。只有元宵一过,兵马司只怕就要来家抓人了。”

    爬到顶端,他似绝处逢生,忽然沉敛地笑了声,收回眼来,“可是,这些事情,我一向都是让九儿去办的。姓元的姓陶的就是说了什么,也是九儿出的头。只要他肯出来认死是他打着他老子外祖父的名头去做的这些事,牵涉其中的那些人,或多或少也有把柄在我手上,我好,或许还能想法子叫他们家里好过些,他们也犯不着非要把我扯出来。这么一来,我不过于公上教子无方,于私上渎职失察,丢不了命。”

    越说越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迫切地追眼望着云氏,“事情在九儿身上打住,就能保住我。你我是夫妻,倘或我保住了性命,你也无事,你爹也无事。”

    云氏抬起眉目睇他,眼中的惊骇如瓶中放久了水,浮着凝结的油污与尘埃,晃荡两下,又沉寂下去。

    为她这一眼,仇通判歪着嘴笑,眼白里的血丝显得狰狞缭乱,“你不用这么看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唯利是图,善自为谋,你不是头一天认得我了,犯不着惊讶。实话告诉你,我一向叫九儿去办这些事,就是防范着会有今天。”

    “我并不是头一天认得你,可每天都像新认得你。”云氏轻蔑地瞥开眼,仿佛早对他的无耻熟视无睹,端庄从容、又冷静地付之一笑,“你怎么就料准九儿会应?你虽是他爹,可这一辈子,你待他们,几时有个当爹的样子?”

    仇通判状若云淡风轻地由案后踅出来,两个指头沿岸抚过,“我没当爹的样,也不见得你有做母亲的样,咱们俩不相上下,这时候,就不要只顾着互相咬过去那些事了。九儿与我不亲近,这话我说了他未必会听。你去说,再怎么样,你是他母亲,往日与他还算有几分亲热。你又是个女人,在他面前哭一哭,论一论孝道,他大约就答应了。九儿这孩子,我晓得他,天生有几分心软的毛病。”

    “我去说?合着是叫我来做这个‘恶人’了?”云氏端起腰,斜他一眼,朱红的唇被熏笼里炭烧得更显艳丽,“我去说也未必中用,九儿那孩子,一辈子没得我哪样好处,也不见得就听我的啊。”

    仇通判有些不耐烦,剪起胳膊一连扭头看她三回,“不管你是哄他也好骗他也罢,这时节不是与我斗气的时候,你想清楚,事情若是落在我头上,全家都好不了!若是只落在九儿头上,就只他受些苦,这个家、就连岳父,都还尚能保全。”

    他走到紧阖的门前,让棂格里一束一束的阳光落进他胸怀里,连成了一片,温热的一片,像无限的希望。

    云氏却在熏笼前久久不语。良心上,她很是瞧不上仇通判,连他这些狼心狗肺的话也嗤之以鼻。可理智上,她又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

    事情出来,总要有人扛,丈夫扛了,火就要烧到她身上,儿子来扛,丈夫报住性命,万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兴许就只蹦几个火星子烫两下她的皮肉。

    孰轻孰重,不在这时候衡量计较,还什么时候去打算呢?那明智得冷的心与她脸上一笔一画恰到好处的妆容一样精致,火光跃在她眼里,脸上,裙上,唯独跳不进心里去。

    夫妻俩在屋里打算得倒好,几不曾想,为这一桩事,仇九晋正走到书房来寻他父亲商议对策,就在廊下将父母的话一字没落地听进耳朵里。

    一个字一个字,像凛冬里的雹子,由他耳朵里往他心里砸,把那些碎片砸成了粉末。

    他终究没进屋,拖着步子往软玉屋里去。软玉,这个家里只有她还肯体谅他两分,就算她也算计他,也不过今日算计件翡翠头面,明日算计件绫罗衣裳,还算计不到性命上头。

    他抬头望一眼,今日化尽了雪,好大个太阳,风却是折骨的。碧蓝的天空里有一团云翳,不大不小浮在太阳前头,像把天烧了个缺口,落下那一片灰的灰烬。

    比及入夜,满案珍馔摆冷了,软玉往榻上望一眼,仇九晋还躺在上头,也不知到底是睡是醒。她一面低声招呼丫头端菜下去热,一面走到榻前。

    谁知仇九晋又是睁着眼的,木怔怔的只管将对过绮窗外的瘦月望着。她跟着望一眼,月牙细细弯弯,冰冰冷冷,像把刀。

    她在榻上坐下,抚起他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我说你睡着了,饭端来我也不好叫你。放到这时候都凉了,又叫丫头端下去热。谁知你又没睡,在这里发什么怔呢?”

    仇九晋迎面睇她一眼,笑了下,“不想吃,懒得动。快元宵了,你缺不缺银子开销?”

    倏然问起她这个来,倒令软玉受宠若惊了下。素日府里都有月例银子,若她想法子私下里再哄他的钱,他也从不多话,给她就是,只是从不把这些事挂在心上。

    眼前兀突突提起,软玉忙又想,未必是平日哄他的银子叫他察觉了?便蝎蝎螫螫地,不知该说缺或不缺。

    仇九晋吭吭笑起来,吃醉酒似的,笑得浑软无力,仿佛整个人都浸在酒缸里,手要抬抬不起,眼落在她脸上,又不聚神,“我与你好这一段,贴补你些钱,也不算什么,你倒先心虚起来了。”

    软玉这才安心笑了,回嗔作喜地搡他一把,“开销么没哪样开销,只是我瞧见陶家铺子里新上了好些料子,样式好看得很,比咱们府里人送的那些强,我想去买一些。”

    “买吧,只怕再不买,他家就要关门了。”

    “好端端的,关什么门呀?”

    软玉随口一问,瞧见几个丫头又端饭上来,她就推他,“起来吃饭嚜。”

    仇九晋懒洋洋坐起来,软玉走到饭桌回头看,他又坐在榻上不动弹,微微佝偻着背,还盯着窗外的月。

    她懒得管了,自己端起碗吃,闲说起辛玉台:“听说奶奶这两日又闹起来,连她跟前那丫头也说是要害她。前日好端端的,那丫头端饭她吃,她却说丫头在里头下了药,要毒死她,抬手就打了碗,拿碎瓷片划伤了丫头的手。这疯子,疯得这样,你去瞧过没有?”

    “与我什么相干,我瞧她做什么?”

    闻言,软玉瘪嘴一笑。这个不相干,总有相干的吧?于是端着碗“叮叮”敲两下,眼珠子轻飘飘地抬起来,“听见说箫娘预备买宅子搬家,四处使人打听呢。她也是该搬家了,我虽没去过席家,可从前听她说,满破三两间透风的屋子。如今她那‘儿子’可不一样了,是你们县衙里的县丞老爷,还挤在那房子里,哪里有个当官的体面。说来也怪,这都初三了,也不见她往咱们家拜年。”

    仇九晋果然提起些兴致,往饭桌走过来。软玉瞧他真像有些吃醉的模样,骨头立不住似的歪歪斜斜,脚步轻浮着,好似身侧有两堵看不见的墙挤逼着他,他在中间跌跌撞撞。

    他挂着副笑脸,不像由心而发,更像是在人世这个巨大的酒缸里,目光笑意都如空气,浮着浓浓的凄苦的醉意。

    他坐在面前,端起碗挑着米,“她不来,你可以去嘛。奶奶病在那里,席大人又是我的同僚,你就替奶奶去他家拜个年。”

    他挑起几粒米,又丢回碗,又挑起,又丢回去……反复以往地,静了良久,倏然垂下脑袋,“也替我去看看她。”

    软玉能辨出他的声音里夹着一点哭腔,因此他低垂着脸,恐怕眼里有泪,不敢让人瞧见。

    她稍稍犹豫,搁下碗走到他身边,像抱个孩子一样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我明日打点些礼,后日就去。”

    有时候,软玉也说不清自己与他的关系,是郎妾、是主仆、是盟友、又或者只是茫茫天地里,两个相逢的苦命人。跟他在一起越久,她越发现,他们不曾相爱过,只是偶尔相依。

    第二天,软玉就有限认得那几个字,给箫娘写了个贴,规规矩矩拿个描金拜匣装着,使人送去席家。

    新年新景,箫娘这一年眼角似眉梢都添了一缕风韵,横着眼在镜子里偏来偏去,窗纱光丝细细,晃眸摇珠,便发散出一点惑人光辉。

    时下换了件妃色素面比甲,里头套着鹅黄的长衫,蜜合色的裙,戴着时兴的蔷薇绢花,正要往何家去。

    拉开院门却撞见仇家的小厮,小厮说了几句,递上个拜匣。箫娘接了折返进屋里,使席泠念来听。

    年节里衙门宽了假,林戴文那头不拿人,各处衙门里皆不坐衙。席泠也就闲在家,不过四处走亲访友,眼前一派悠闲地歪在窗台。

    箫娘便偎在他肩上,听完又惊又叹,“她又犯这好心来瞧我做什么?真是事情赶作一堆来!那头绿蟾又为她老子急病了,虞家又打发人来催,她还来凑这个热闹。”

    席泠散漫地将帖子在手上一扬,还给她,“也算是旧日里主仆一场,她要来瞧你也是一片好心。”

    箫娘翻个眼皮,仍将帖折进拜匣里,挤进他怀里来,“你说陶老爷什么日子能放出来?都在兵马司关了这些日子了,眼瞧着就是元宵,他家上上下下不知急得什么样。听晴芳说,处处鬼哭狼嚎的,继太太一连哭了好些日,连绿蟾也病了。这林大人也是,问完话,将人放出来嚜,或者是好是歹,给人个消息,总押在那里算怎么回事?”

    席泠搂着她的臂膀,还是那些话,“元宵前衙门里不抓人,要等抓了相干的人,一并过了堂,才能放他出来。何老爷与何盏必定也是这样告诉他家奶奶的,你跟着操心什么呢?”

    想来也是,人家一个家门里的人,自然比她操心些。整个南京城从年尾乱到年初,瞭望的,探风的,有关的怕祸及自身,无关的等着看谁倒霉,一个个都獐头鼠目。

    或许是这些四探的冷眼,或许也是一墙之隔的陶家乱了套,显得世事萧条。箫娘趴在他怀里,想了想,有丝哀愁萦绊在心,终是忍不住问:“仇家真就要坍台了?”

    席泠懒散的目光汇拢来,垂着看她,笑了笑,“跑不掉了。想来你有些担心仇九晋?”

    她搡了他一把,薄嗔着端起腰,“懒得与你说,我难得问一问仇家的事,一问,你总要说我担忧他。算起来,我十来岁就到了仇家,在那府里过了几年,难道问不得?”

    说话理了衣裙,要下榻的样子。席泠手快,掣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揿倒在炕桌上,眼里有些冻人,手却很体贴地护着她的背,怕她被炕桌的菱边硌着,“这个软玉为什么忽然想着来瞧你?你难道就不想想,是仇九晋打发她来的?”

    箫娘仰着脸,恍惚有些心虚,“那方才就该回他们家的小厮,我明日不在家。”

    他嘴角噙着丝笑,目光像一缕凛冽的风,移到哪寸皮肤哪寸就冰。箫娘难得见他这副面容,正有些害怕跼蹐。

    谁知他两面唇角拉开了一些,一瞬就变得和软了,拉了她起来,搂在怀里,“算了,他想晓得你的消息,也是人之常情。”

    箫娘偷么睇他一眼,见他神色轻松而坦然,就有些得寸进尺,“他会死么?”

    她可以断定自己一早就不爱仇九晋。可既然曾与他好得似一个人,那么如今拆成两个人,总有些回忆的丝线牵连他们。

    “还说不到死上头。他虽犯了些国法,到底是受他父亲的主使,重罚的是他父亲。他或许丢了官,充个军,总能有命活的。”

    席泠安抚地摩挲她薄弱的肩,待这件事上,他意外有些宽宏大量。大约是明白箫娘的心,也明白仇九晋的爱,更明白他们曾有过那么甜蜜的光阴。

    也大约,是他深刻地爱着她,因此对仇九晋,他不由得有两分感同身受的体谅和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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