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她的计划已经定好,怎么组织合作社,怎么发动大家集资入股,添置什么设备和耗材,预备赊多少蚕种,南沙今年要增加多少桑树面积,现有的桑园的桑叶资源如何通过合作社进行分配,动员多少妇女进厂工作……

    但是眼前这年轻人的一句话却让她的计划出现了一丝裂缝。如果粮食不足,百姓困窘,这方案岂不是镜中花水中月?

    再一想,自己来南沙几个月,也的确没有过问过南沙的经济状况,全凭陈宣的一张嘴。她当时也考虑过自己并不是来南沙当行政官员的,更多的把自己定位在“技术推广”这个角色上,避免过多的干涉地方政务。

    陈宣这个人的名声,她多少也听说过。但是实事求是的说,她如今在南沙唯一的抓手就是陈宣,没了陈宣寸步难行。

    忽然李幺儿又警觉起来,她听陈宣说过,这陈霖原是丰生和管事的儿子,陈霖的爹又长期把持这里的村政族权。把厂子和南沙当作他家的。恐怕对首长搞合作社的事情不太满意,对他陈宣更是怀恨在心。

    莫非这年轻人故意危言耸听?动摇她的决心,败坏陈宣的名声?

    两种不同的意见在她脑海里来回碰撞旋转,李幺儿一时也不知如何判断。

    眼下她在南沙一切顺利,这都是靠了陈宣的工作得力。但是这个陈霖在技术推广方面显然又比陈宣得用的多。

    这两个人到底该信任谁才好呢?

    思量片刻,她想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这叔侄二人孰是孰非暂且不论,至少目前他们都没有危害到元老院的事业,对她在南沙的工作都是有利的。

    李幺儿念及此,说道:“你说得这些我不是太清楚。看来村里的情况还是挺困难的。”

    陈霖的心略略放松了些,道:“首长是要做大事业的。只是这大事业亦得量力而行。”

    “你告诉我这些情况很好。以后有这样的情况你要经常来和我说。这样我才能耳聪目明。”说罢,李幺儿含蓄地一笑。

    陈霖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隐隐约约要他作为耳目。当下应了声“是”。此刻他的心才完全放了下来――看来,首长并不信任二叔。自己在南沙还可以有一番作为!

    李幺儿说着把厂里的几个归化民都叫来,给他介绍。她带来南沙的归化民并不多,连同一个班的警卫人员在内也不过十五人。

    “这是警卫队长安再端。”李幺儿介绍道。

    被叫做安再端的男人矮小健壮,孔武有力。一开口却是音调古怪的汉语,原来是个朝鲜人。

    他虽然是警卫,左手却不太灵活。李幺儿说这是打仗的时候受了伤,落下了点残疾。

    “……原本是要他退伍的,他不愿意,就来当我的警卫了。”

    安再端用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看了陈霖许久,让他浑身发毛。

    “这是我的学生,沈苏。她是专门学蚕桑和织丝的,”李幺儿说,“她对本地的情况知道的不多,你们以后要多合作多交流。”

    陈霖在广州已经见识了不少假髡女干部,对这一切并不惊讶。

    介绍完之后,李幺儿说:

    “你以后就每天到厂子里来吧,每天早晨7点,我这里会鸣放汽笛,你就到厂里来上班。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办呢。”

    陈宣从厂里出来之后一直心神不宁,不知道把侄儿推荐给女澳洲人是福是祸。陈霖回来之后,虽然表现的很顺服,但是愈是这样他就愈不放心。

    他心里是明白的,轮到经营丝厂,陈霖是有真才实学的。万一他得了那李幺儿的信任,背后使坏上眼药……

    陈宣对自己的境地太清楚了――没有澳洲人撑腰,他在南沙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如果他失去了澳洲人的信任,别说当南沙村的牌甲,连能不能活命都难说!

    但是搞不定丝厂,自己迟早也会失势――这些天他已经完全摸透了李幺儿的心理,天大的事都比不了她的养蚕缫丝的计划。

    正因为这女人,他才不得不把这个侄儿给推荐过去。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自己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他回到祠堂里,一直焦躁不安,手头的事情一堆,他也无心处理。

    正没奈何间,忽然外面传来人声:

    “宣老爷!宣老爷!”

    这种不伦不类的叫法,自然不是他的族人。这声音一听他就知道,这是癞子头来了。

    这癞子头几个月前才流浪到村里讨吃的。说得一口夹生的官话。虽然衣衫破烂遮了前面顾不上腚,头上还有几个秃斑,但是人很机灵。陈宣正是招兵买马的时候,见他年轻筋骨好,和本地又无半分瓜葛,便把他招揽进了自己的民兵队。

    这癞子头自称过去是大户人家的家仆,后来家主遭了难才流落出来的。果不其然,他伺候逢迎那是一等一的功夫,陈宣一个地棍,连老婆女儿都跑路的人,哪里尝过这人上人被服侍的滋味,三两下便将他倚为心腹了。

    “叫唤什么!进来说话!”陈宣原本心中不快,被他一叫,没有好气的说道。

    癞子头进得屋来,先是恭恭敬敬的叉手一躬,道:“宣老爷。”

    这位癞子头正是鼠疫爆发前跳船的赖小。赖小从转运船中跳入珠江,当时风雨交加,他纵然有些水性亦差点被淹死。只能抱着一根浮木随波逐流,好不容易挣扎上岸,在江边喘息了半天,才起身逃走。

    这一打听,才发觉自己已经漂到了顺德县境内。赖小听人说广州闹了鼠疫已经封城,这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把自己押解出城,当下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往南走,只求离广州越远越好。

    这一走就到了香山。

    香山已经到了珠江口,在明代的广州府所辖各县里算是比较偏远的了。赖小有时乞讨有时帮人做灵活,一路流浪到了南沙村,被陈宣收留,隐姓埋名住了下来。

    他自然不敢再自称姓赖了,便改用父姓仇。名字倒不用改,反正“大”“小”“一”“二”之类的名字最为普通了。

    赖小经过这一番折腾,早就把什么复仇之类的心思消磨的一干二净。赖大的死对他也渐渐淡漠了。至于自己的旧日主人苟家父子,他现在更是想也不愿想――当初在广州当乞丐的时候,隐隐约约的发现过他们的踪影,但是从来没过要去投奔。他只是找个地方安安生生的住下了,过一段正常人的日子,而不是日日都在逃亡的路上担惊受怕。

    南沙这地方地处偏僻,又没什么值得搜刮的豪强大户,真髡的手伸不到这里。因此他在这里便认认真真的当起了南沙村的民兵兼陈宣的仆役。

    然而,老天爷似乎在拿他开玩笑。没过多久,这南沙村里竟然来了澳洲人,不但来了澳洲人,还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真髡女人;不仅来了一个真髡,她还要在这里常驻!

    赖小几乎要崩溃了。这澳洲人是不能放过自己了吗?

    他有心要再次逃亡,但是舍不得现在的安逸生活――眼下他是陈宣的“心腹”,在村里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了。再说了,再跑又能跑到哪里去?澳洲人兴兵攻伐,据说两广都被他们拿下了,自己就算能跑掉,日后的生计又如何维持?

    最终他还是选择留在了南沙,好在来得真髡是个女人,大约从来也没见过自己――实事求是的说,认识赖小本人的元老和归化民非常之少,除非回临高,否则被认出来的可能性极小。

    果然,李幺儿到南沙来几个月,一直平安无事。赖小的心也渐渐定了下来,心思自然也不在这上头了。

    陈霖回来的消息一传开,陈宣便把他叫到了祠堂,问该如何应对。

    别看赖小年轻,但是自小跟着苟家老爷,耳渲目染,心肠最为狠毒。当下建言:“悄悄地将他干掉”。

    奈何这陈宣却连连摇头,杀人倒是没什么,但是陈霖说什么都是自己的亲侄儿,下不了这个手,况且这事情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将来若是泄露出去,自己在南沙那就是身败名裂了。

    陈宣既然不肯下这个黑手,那便只能严加监视侄儿的动向了。这件事自然就落在赖小的头上了。

    赖小专门从民兵队和村里搜罗了几个眼线,给些小恩小惠之后,便吩咐他们盯住陈霖,看看他们和谁家接触频繁,又在说些什么。

    今天他是特意来报告的。进得屋子,见这位宣老爷面色不善,便放了小心,低声道:“宣老爷,您老吩咐我们打听的消息都打听了……”

    “哦?有什么消息?”陈宣精神一振,问道。

    “他昨晚在陈霁家里,和陈老五一家人聊得很晚,火光到将近三更才熄灭。”

    “聊了什么?”

    “这个倒没听清楚――总不是什么好话。还有一件事:有人说陈霖少爷回来之后就去了坟园,和玥小姐在坟园里待了很久,期间还有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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