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唱腔婉转,乌子虚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把素白纸扇,正在闭眼养神。

    待一段唱尽,他抬了抬扇子,“有一个气口不对,莺莺那句再来一遍。”

    庭院里种满了朱雀花,花枝吊挂成串,叶繁荫浓。朱饮宵站在树下,抬手起了范儿,眉眼间已经有了几分乌子虚唱念时的神韵。

    少年刚起了个调,就被一道声音打断,“我说你俩整天在这儿叽叽歪歪,也不嫌腻烦?”松问童扛着锄头走进院子,打着赤膊,发梢上滴着汗珠。

    “乐在其中。”乌子虚摇着扇子,“倒是老二你,在书斋的时候收拾银杏树,到了昆仑又收拾朱雀树,我看这半座山的土都快被你刨了一遍了,你累不累?”

    他们已经在昆仑待了一个多月,期间乌子虚闲来无事,便教朱饮宵唱两句小曲。少年学的很快,不多时便很有了几分神韵。

    “闲着也是闲着。”松问童把锄头一扔,捞过桌子上的茶壶一通猛灌,“你教点什么不好,非得他妈的教这个。”

    “西厢有什么不好?”乌子虚笑道:“老五也到这个年纪了,你当初像他这么大,不也天天在关山月泡着,昆腔听了一折又一折。”

    “我他妈那是回家探亲。”松问童踹了他一脚,把剩下的茶水浇在脸上,甩了甩头,接着看向朱饮宵,“你学的是哪一段儿?”

    朱饮宵答:“长亭送别。”

    “送别?”松问童皱了皱眉,“为什么不唱惊艳?”

    “因为这个比较应景。”乌子虚道:“而且惊艳原来唱过。”

    松问童不说话了,他坐了下来,朝朱饮宵抬了抬下巴。

    少年清了清嗓子,悠悠唱腔在庭院中回荡。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松问童和乌子虚相继沉默,他们都清楚,已经是第四十九天了。

    然而无人造访昆仑。

    黄昏将至,日影西斜,乌子虚终于开口:“要是他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松问童道:“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乱摊子收拾干净,最后在白水寺挖个几个坑,把兄弟都埋了。”

    “倒也可以,旁边再搭一间草庐,咱们还能作伴。”乌子虚点点头,“不过你把老四和灵枢子埋在一起,这俩冤家怕是死了也不安生。”

    松问童哼了一声:“我看未必。”

    “最迟等到明天,如果还没有灵枢子的消息,我就回酆都。”乌子虚道:“这些日子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是时候清账了。”

    说着看向松问童,“你要不要去奈何桥看看?要是人还没走,说不定能道个别。”

    “再等等。”松问童道:“我觉得姓柴的没那么容易死。”

    入夜后,有朱衣童子进入庭院,请松问童和乌子虚入观星阁一叙。

    观星阁是朱家长老朱白之的居所,当日松问童和乌子虚造访乘雀台,就是朱白之让朱饮宵下山接的人。

    朱雀乃星神,朱家精通观星之术,虽不及天算一脉算无遗策,却重在深远,毕竟朱雀的寿命以千年记,甚至可以预测极其久远的未来。

    那天上山之后,乌子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朱白之,交给了对方一样东西。

    是乌孽的血滴子。

    一开始朱白之并未收下,太岁遗骨是极其珍贵的东西,甚至可以震慑酆都。而且以乌子虚如今的处境,无疑更需要此物。

    “您和大爷相识上千载,比晚辈更了解她的性情。”乌子虚深深鞠躬,“酆都不是她的归处。”

    白衣老者背对着他,头顶星河浩瀚。

    松问童和乌子虚登上观星阁,阁顶放着一座巨大的浑天仪,水滴落入漏壶中,推动轮|盘,缓缓地开合转动。

    朱白之手里拿着算筹,已经密密麻麻摆了一地。

    乌子虚眼皮一跳,能让朱白之如此耗费心力的演算,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朱白之听到他们来了,并未抬头,开门见山道:“天域西北,杀星现世。”

    松问童和乌子虚俱是一愣。

    战乱之年,杀星现世并不奇怪,朱白之却神情凝重。

    五行学也是阴阳家家学,但是阴阳家久居酆都,不见天日,乌子虚在天象上的造诣并不精深,他观察着铜仪的运转轨迹,又抬头看了看夜空,突然发现了一颗青色的星。

    他立刻明白了朱白之话里的意思,天域西北,杀星现世——那是一颗极为罕见的杀星,但是任何一本出自诸子七家的星象古籍,都会长篇累牍地记载它。

    松问童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乌子虚定了定神,道:“帝张四维,运之以斗,月徙一辰,复返其所,惟天域西北有杀星,四时不动。”

    他知道松问童听不懂,把话翻译过来,“整个星野是有运行规律的,即使是诸子命星,也要夜升日落,但有一颗杀星不同,你即使整晚整晚地去看,它也丝毫不动。”

    “这是一颗死星,因为杀伐之气过重,无论时间如何变化,它都镇在同一个的地方,直到星毁坠落。”

    “所以?”松问童听得一知半解,“这是谁的命星?”

    乌子虚喉结动了动,片刻后道:“罗刹子的。”

    舐红刀啪地掉在了地上。

    “大灾之年。”朱白之长叹,“第七位诸子,还是现世了。”

    “无常子。”他放下算筹,道:“今日我请你和墨子过来,不仅仅是因为罗刹子现世——你看诸子命星,可发现了什么蹊跷?”

    “……罗刹子现世,星象混乱。”乌子虚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晚辈才疏学浅,不敢断言。”

    “那么你是看出来了。”朱白之道:“如今的诸子命星确实匪夷所思,但这就是事实。”

    乌子虚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松问童听得心焦,“你们他妈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乌子虚再次抬头看了看夜空,得出的结论几乎让他站不稳,好半天才道:“灵枢坠落,也就是说,柴束薪死了。”

    “但这还不是最离奇的。”

    “几近坠落的星辰,还有长生。”

    “长生?”松问童重复了一遍,“长生子?”

    “是。”乌子虚难以置信地点了点头,“蓬莱掌门,长生子画不成,寿数将尽。”

    长生子之所以被称为长生子,很大原因是因为修士寿命漫漫,几近长生。

    而画不成继任蓬莱掌门上不到百年,居然就要死了?

    一报还一报。这是松问童的第一反应,说不定木葛生的怨魂去找他索命了。

    长生子的实力深不可测,即使松问童对上也没有多少胜算,难以想象还有谁取得了他的性命。

    慢着。松问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和乌子虚对视一眼,显然两人想到了同样的可能。

    还没等他二人开口,朱白之便道:“傍晚时我接到白鹤传书,来自蓬莱。”

    “罗刹子闯破山门,蓬莱弟子损伤惨重,放火烧山,血流成河。”

    “长生子执剑迎战,两人已缠斗一天一夜,如今蓬莱告急,发信求援。”

    朱白之看着二人,“救与不救,二位自己定夺。”

    松问童立刻道:“救。”

    “你要救?”乌子虚看着他,“那可是罗刹子!”

    “谁管画不成死活。”松问童翻个白眼,“但是老四的尸体还在天坛上放着,天算子死后四十九天才能火化,我们得赶快动身。”

    “这倒是。”乌子虚明白过来,“那走吧。”

    朱白之拦在两人面前,“二位且慢,老夫尚未说完。”

    “有完没完?”松问童不耐烦了,时间争分夺秒,他赶着去抢尸,“你到底还要说什么?”

    “墨子稍安。”朱白之道:“兹事体大,实在不知从何开口,而且太过难以置信。”

    “白鹤发来的消息上,写明了这一任罗刹子的身份。”

    松问童:“谁?”

    朱白之沉默片刻,道:“刚刚去世的灵枢子,柴束薪。”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已深,朱白之离开阁顶,只剩下乌子虚和松问童二人。

    乌子虚抽完了一杆烟,还是有种如在梦中的幻灭感,“……我是真没有想到。”

    “我知道姓柴的不会死。”松问童有些暴躁地抓了抓头,“但我他妈没想到他会成为罗刹子,他到底干了什么?”

    “很难说。”乌子虚摇了摇头,“你还去蓬莱么?”

    “不去。”松问童把舐红刀扔到一边,“有他在,老四不会出事。”

    “我就知道。”乌子虚叹了口气,“但此事必不会善了,你要想好之后怎么做。”

    “不怎么做。”松问童哼了一声,“老子就他妈待在昆仑,有人要问柴束薪的罪就让他去,别来找我。”

    松问童一向爱恨分明,且偏私偏得明目张胆,他这明摆了是要袒护柴束薪。

    就算罗刹子向来为诸子七家所忌惮,但乌子虚明白,松问童一直把柴束薪当做兄弟。

    ……而且他也大概猜得到柴束薪要杀画不成的原因。

    如果连画不成都不是罗刹子的对手,那么放眼诸子七家,唯一可堪与之一战的,就只剩下了墨子一人。

    而松问童却直接当起了缩头乌龟,乘雀台有禁制,只要他不出昆仑,没人能逼他做什么。

    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要给诸子七家一个说法的。乌子虚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头疼。

    仿佛又回到了银杏书斋当年,有人兴风作浪,有人甩手不管,于是所有的麻烦事都落到了他头上。

    ……只是麻烦的制造者换了对象。

    乌子虚第一次对柴束薪有深刻的印象,是当年大闹酆都之后。

    那时松问童和木葛生为了帮他,在鬼市设立赌局,大闹酆都,被先生罚入阴律司受折杖法。

    折杖法是重刑,虽然已事先打点过,但两人最后还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他一看就知道要糟,把人安顿好,慌忙去请大夫。

    人尽皆知全城最好的医者都在柴府,然而那一日柴束薪不在,两人又伤得极重。阴律司的刑罚非同小可,大夫一开始只按普通的刑伤治疗,一来二去,伤势恶化,最后甚至险些危及性命。

    最后是乌子虚点烟召鬼差,连夜把柴束薪从外地请来。

    那时他们并不相熟,只偶尔在书斋有过几面之缘,两人都是年幼继位的诸子,但与乌子虚的久经世故不同,他虽少年持重,却仿佛带着些许医者的清高自傲,有些过刚易折的味道。

    直到那夜柴束薪从外地赶来,他为两人把了脉,接着一言不发,扛着把铁锨就往外走。

    乌子虚追了上去,问他要做什么,对方没回答,径直去了城郊。

    城郊有一片坟场,对方看了看墓碑,挽起袖子,开始刨坟。

    乌子虚惊呆了,他看着柴束薪挖开一具尸体,接着划开下肢,取出一截腿骨,接着刨开第二具尸体,做了一模一样的事,然后是第三具,第四具。

    以凡间习俗而言,刨坟是大不敬。虽然阴阳家不忌讳这个,但柴束薪素来持重恪礼,难以想象对方居然会做这样的事。

    还这么轻车熟路。

    扒皮抽筋之后柴束薪已经满身脏污,对方甩了甩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顾忌,淡淡道:“我赶时间,你负责把尸体埋回去。”

    乌子虚好半天才道:“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做什么?”

    “他们伤势过重,需要重新换骨,药库里没有和他们匹配的骨材,只能现做。”柴束薪抱起几根腿骨,用袖子擦了把脸,“事急从权,他俩的伤势不能再耽误。”

    乌子虚这才发现,对方在动手前看过墓碑,选择的都是年岁相近的少年。

    然而直到数日之后,乌子虚才知道,柴束薪所谓的“事急从权”,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时松问童已经换了骨,伤势有所缓和,住在柴府别院静养。他去探望时,发现给木葛生治疗的大夫变成了柴忍冬。

    “束薪找来的骨材和木公子不匹配,只能想别的法子。”柴忍冬那时正在熬药,叹了口气:“他就是这个性子,没办法。”

    柴忍冬告诉乌子虚,柴束薪把自己的腿骨换给了木葛生,现在也在养伤。

    乌子虚被吓了一跳,跑去看柴束薪,对方正坐在轮椅上削制骨材,淡淡道:“我的伤不重,骨材可以慢慢等,但他再不换骨就要死了。”

    乌子虚心道,那你也不必这么狠。

    “既然是我收治的,就一定会痊愈。”话语里透着不容置疑,“药家没有不治之症,这是底线。”

    那时乌子虚对眼前的少年改变了看法,对方骨子里有种难以形容的东西,不是单纯的清风峻节,而是更加深重的存在,为了达成一件事而不计流血,甚至可以称之为恐怖。

    松问童似乎比他更早就参透了这个事实,对方的直觉非常敏感,往往能一眼抓住皮囊之下的本质,“不要招惹柴束薪。”

    表面君子,内里疯子。

    乌子虚从往事里回过神,长长地叹了口气。

    远处天色沉沉,有星辰从夜空坠落。

    长生子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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