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沿着湖岸往回走,  一路上瞧见许多摆摊卖花灯的,金鱼灯,兔儿灯与龙凤灯,用细细的竹枝挑起,  里面的蜡烛以铜丝固定,  点亮至少能烧一个时辰。

    除了这些灯,  还有各色面具,  马面与牛面猪面的较多。看见这些面具,  阿箬就想起来之前她也给寒熄买过一个,  因为寒熄这张脸不论走到哪儿都过分引人注目了。

    现如今也是,  只要街上有人,谁都忍不住朝寒熄侧目。

    七夕节街上行人多是少男少女,文人墨客在字画摊前驻步,  听到一些女子的娇笑也忍不住看过去,便见一眼就能看出是缕衣巷或平乐街里出来的姑娘胆大地盯着鸽子灯旁站立的男子瞧。

    阿箬正弯腰与老板交涉,  给寒熄买一张面具。

    一手交钱,  阿箬拿起那张白鹤面具,  面具旁还有洗干净黏上去的鹅绒。她先是将面具在自己脸上比了一下,  确定面具不伤脸,鹅绒也不蹭得人脸上发痒,这才将面具交给寒熄。

    寒熄没接,只是微微弯腰朝她凑近,  摆明了要她帮他戴上。

    阿箬轻轻咬了一下舌尖,  浅笑踮脚,给寒熄戴面具。

    就在此时天空忽而炸开了一束烟火,  火星绽放如流星滑落,  砰地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阿箬的双手捧着面具,  还未戴到寒熄的脸上便见对方侧过脸,桃花眼中倒映着又一次绽放的烟火,耳畔砰砰爆炸声传来,绚烂的火花坠入云湖,天空与水面同时盛放璀璨。

    寒熄看向烟花,阿箬看向寒熄。

    男男女女朝湖岸靠近,纷纷站在垂柳树下抬头看天,再看湖面上漂泊的画舫。万家灯火如坠星河,若此刻站在至高处再看白月城,必然是一副色彩斐然的生动画卷。

    湖上最大的那艘画舫上传来了琴声,远远飘至所有人的耳里,只见一衣着鲜亮的女子们抱着琵琶走至甲板,八个人围坐一团,再请那一身牡丹绝色的压轴女子出场。

    那女子头上戴了两朵牡丹花,酥手软胸,细腰肥臀,身上挂着金鳞,随着她每一次舞动都发出清脆的哗啦啦声响,与琵琶琴瑟共鸣。

    她轻身一跃,赤足脚尖点地,竟在空中转了四圈才落地,手肘上搭着的彩绸随风飞扬,仿若谪仙降世,可再看她涂了胭脂水粉艳丽的脸,又像是闯入俗世惑人的妖。

    “那是谁啊?”一人问。

    有擅作曲的书生道:“那是若月馆的银仙儿。”

    “银仙儿?银仙儿最擅长的不是琴吗?怎舞姿竟也这般迷人,瞧她跳得这模样,可把一旁舞姬成群的玲珑馆给比下去了。”

    “银仙儿已经许久不弹琴了,这你也不知道?看来近日家里夫人管得紧,你已许久没去过平乐街了吧?早在两个月前银仙儿便首舞一曲,华惊四座,可把人给看呆了,从那儿之后她便不再抚琴了。”

    “你们可知如今银仙儿也挂红牌了?”

    红牌绿牌是平乐街青楼里的说法,挂绿牌是只卖艺,挂红牌便是色艺皆卖。在平乐街里挂红牌会被同行耻笑为何不去缕衣巷,但银仙儿一舞动千人,若月馆也就由着她了。

    “这般妙人,谁能有那个钱买她一夜?”

    “杨家公子啊,近两个月,银仙儿的闺房中都是杨家公子进去的。”那人说完这话,伸手指了一下画舫中坐在主位的男子,对方大约二十出头,披金戴银,好一副纨绔风流的模样。

    说起杨家,众人难免想起今日发生的一件大事,知府周大人的夫人周杨氏午时跳湖,下午便传出消息溺水不治身亡。杨家人此刻应当为这嫁出去的姑娘伤心难过,与周家一道安排后事,可这杨家的公子却在七夕包下城中最大的画舫,请整个儿若月馆的艺姬上船歌舞助兴,实在令人唏嘘。

    烟花短暂,很快就结束了,众人的视线自银仙儿出画舫后便被她深深吸引,连何时烟花停下也不知。

    寒熄见不再绽放烟花,便将视线收回,再面对阿箬时特地将脸凑上面具,等她给自己系绳子。

    阿箬收了面具,手指有些发紧。

    自银仙儿出来后,她的眼神也没有一刻从那个女人的身上移开。那不是阿箬记忆里任何岁雨寨人的长相,可偏偏在这一瞬她能感觉到某种牵引,她的心脏在这一刻又开始不舒服了起来,闷闷的。

    阿箬抿嘴,手指比了结印后按在眉心,再睁眼去看,湖面依旧波光粼粼地倒映着白月城中的灯火,画舫甲板上歌舞继续,正中间舞姿动人的银仙儿四周,并未有任何仙气飘出,阿箬不能与对方产生感应。

    银仙儿不是岁雨寨的人,她没见过对方的相貌,也没在她身上看到寒熄的仙气。

    她不是妖,也不是仙,甚至不是什么精怪,湖面上随风飘摇的灵,幽幽泛着淡绿色的光,与萤火虫一般飞舞,那些灵被一切美好事物吸引,却又离银仙儿远远的。

    很古怪。

    如若银仙儿不是她要找的人,那她心里这股不适又是如何产生的?

    若银仙儿不是妖、鬼、怪,那漂浮于湖面上的自然之灵又为何远离她?

    一根手指轻轻地戳在了阿箬的眉心,阿箬一怔,再去看,寒熄正弯腰歪着头看向她,似乎是在疑惑她为何忽而面露愁容。

    回想起两个月前寒熄昏迷不醒了一天一夜,再回想今日午时那突然当众说自己是艺姬银仙儿的周夫人,难道堂堂知府夫人还比不上一个艺姬的名声?便是将身份地位看得再豁达淡薄的女子,也不会希望自己被所有人知道为奴籍艺姬。

    银仙儿有些古怪。

    隔着半面云湖,周围又因那一曲一舞围上了太多人,阿箬不放心让寒熄一人站在岸上自己去画舫查探,也不好大庭广众之下施展结界阵法,惊异所有人。

    她重新踮起脚,将面具戴上了寒熄的脸,低声道:“我们先回去吧。”

    寒熄与阿箬并肩而行,未看前路,双眼一直透过面具看向阿箬。

    面具两侧的鹅绒轻扫乌发,与他身上的银纱亦很相配,纯白面具上有仙鹤额顶的一抹红,画成了火红的太阳,那张面具下的双眼隐匿于黑暗中,只倒映出阿箬的模样。

    寒熄问:“为何,为难?”

    阿箬一怔,她意外于寒熄的敏锐,竟能察觉出她在为难。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神不自然地再看一眼湖上画舫,银仙儿已经进了船,伺候在杨家公子的身侧。

    阿箬忽而想起她与寒熄坐在画舫中,与另一艘画舫擦过,那边灯红酒绿的情形。对嘴喂酒的画面此刻却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更叫她尴尬无措了起来。

    半晌她才道:“明日我们去平乐街。”

    去平乐街,去青楼,与之前云城那回不同,这次没有正当捉鬼降妖的理由,便只能以消遣,花金找乐子来接近银仙儿了。

    去平乐街,有何可为难的?

    面具下的寒熄挑眉,却没问出,因阿箬在说出这话后耳尖微微泛红,有些可爱。

    七夕夜平乐街缕衣巷还有云湖上闹了彻夜,夜里落了薄雨,次日潮湿闷热。若月馆里大部分叫得出名字的艺姬昨日都上了杨公子的船,原以为今儿个没客,却没想到一大清早便有两位相貌不凡的公子进了馆子。

    阿箬巧施障眼法,将自己扮作男子模样,可她对一般男子也没什么印象,仔细想想会来青楼玩的纨绔子弟模样,便借了隋云旨的脸带着寒熄踏入若月馆。

    隋云旨的相貌与身量,再穿一身绸缎蓝衫,的确是被娇养长大的公子哥儿。

    阿箬早间化成隋云旨的模样,寒熄见了盯着她看了好几眼,眼神中些许不满情绪,立刻便能让人察觉到他心情郁闷。

    阿箬还借了隋云旨的声音,软着嗓子哄道:“我这也是没办法,否则女子身入若月馆且不说会不会被馆主赶出来,便是行动起来也不方便。神明大人,您要是瞧隋云旨这张脸碍眼,那今天便不往我这边看。”

    一贯的服软口气,却是清朗男声说出,寒熄的脸色更加难看,盯着阿箬的眼神似乎带着一股火,直叫阿箬大胆地捧起他的脸,主动把他的脸撇过去,看向不远处的云湖。

    “看看水,洗洗眼。”阿箬还在笑。

    果然今日出门,寒熄便一直不看她了。阿箬走了两步见他慢吞吞地有些悠哉地跟在后面,一双桃花眼半眯着欣赏湖岸风景,还能看见某家高楼上爬了一墙的飘香藤,一大簇一大簇地挂了下来。

    阿箬见寒熄驻步于飘香藤前,以为他对此花感兴趣,便主动说起了这花的种类与颜色。她说时,寒熄的心情可见地好转,眼中冻人的不悦也消散了许多。

    阿箬察觉到自己的尾指被人勾住,随后寒熄的五指便包住了她的掌心,道了句:“牵。”

    阿箬一怔,原来他走得慢不是对飘香藤有兴趣,而是因为她今日出门没牵他。

    可、可这要阿箬怎么牵?!

    他俩的手才挨在一起,那养了一墙飘香藤的主人便用古怪的眼神朝他们俩看来。阿箬可记得此时她在旁人眼中不是自己的模样,而是隋云旨的相貌。

    两个男子大街上牵手……太不合适了。

    阿箬抽回了自己的手,抿嘴低声道:“就先不牵了吧,等从平乐街回来了,我们再牵。”

    寒熄闻言,眼底稍稍缓和的情绪加剧,阿箬甚至能感觉到湖面上吹来的风都是冰凉的,她的手指攥了攥,心想牵便牵吧,她不想让寒熄不高兴。

    可不等她去牵,寒熄已经大步朝前走,双肩擦过,一阵微凉的花香清醒了阿箬的头脑。

    那银仙儿算什么人物,何至于叫寒熄与她置气?

    “大人!”阿箬几步小跑过去,主动抓着寒熄的手,咧嘴一笑:“牵。”

    寒熄抽了抽手指,阿箬抓得更紧,甚至五指穿过了寒熄的指缝,与他牢牢地抓在了一起。她厚着脸皮不管不顾道:“我想牵,请神明大人恩赐,让我牵。”

    寒熄很好哄,阿箬一直都知道他的性子很好,好到甚至都没有脾气,偶尔闹的一些不悦小别扭,三言两语便能重新让他愉快起来。

    果然一句想牵,寒熄的嘴角便微微上扬了,这一笑很淡也很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没了。

    阿箬却觉得这一笑笑进了她心里,在她心间上刻了字,痒痒麻麻的。这一瞬,阿箬看着寒熄那张生动的脸,想他与过去始终是有些不同了,过去的寒熄是只可远观的神明,而今却多了几分人味儿。

    于是若月馆中看门的人,一大早见到两名相貌堂堂的公子哥儿站在他们馆前,惊讶于他们这么早就来消遣,更惊讶于,这两位公子手牵着手,怎么看怎么别扭。

    有些经验的人已经在猜他们的关系了。

    彻夜享乐的结果,便是若月馆中的人歇了大半,馆主是位半老徐娘,瞧见阿箬心想这一定是个有钱的,再见寒熄,她年纪大了也忍不住脸上一红。

    馆主道:“昨儿个好些姑娘都去画舫了,现下还歇着呢,二位公子若有心仪之人我便将她叫起。”

    “我找银仙儿。”阿箬道。

    “银仙儿啊……”馆主一顿,细细打量了二人,又道:“可这银仙儿两个月来都被杨公子给包下了。”

    阿箬笑说:“周家出事,杨家的人都去周府衙门了,杨公子昨夜花了那么一大笔钱寻欢作乐,已惹得家中长辈不满,恐怕后半夜是被杨府的人捉回去了吧?看样子周家的事不了,他也不会有机会再来了。”

    “即便如此……”馆主意思明显,银仙儿不便宜。

    阿箬又道:“昨晚画舫银仙儿姑娘一舞,实在让人情迷,我与我家哥哥也只想见一见她,不会让馆主为难的。”

    说罢,阿箬有些肉疼地将一锭银子交到馆主手中。

    那馆主收了钱又得了话,连忙笑道:“好说好说,银仙儿现在得空,二位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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